西湖二集
《西湖二集》序
天下山水之秀,宁复有胜于西湖者哉!自昔金牛献瑞以来,水有“明圣”之称,宋仁宗诗有“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之句,白乐天之‘余杭形胜四方无”,范希文之“西湖胜鉴湖”,苏东坡之“西湖比西子”,柳耆卿之“桂子荷花”,真令人艳心三竺、两峰间也。予揆其致,大约有八:夷犹澹宕,啸傲终日,直闺阁间物,室中单条耳,不闻其有风波之险也;可坐可卧,可舟可舆,水光盈眸,山色接牖,不闻其有车殆马烦之病也;亦有清音,亦有丝竹,绣辔香轮,朱帘画舫,曳冰执雾縠,而掩映于绿杨芳草之间,所谓“红蕖映隔水之妆,紫骝嘶落花之陌”者,触目媚人,不闻其有岑寂之虞也,水香苹洁,菱歌渔唱,莺鸟交啼,野凫戏水,龙井之茶可烹,虎跑之泉可啜,环堤之酒垆可醉,嫩草作裀,轻舟容与,富者适志,贫者慨心,不闻其有荣枯之异也;春则桃李呈芳,夏则芙蕖设色,秋则桂子施香,冬则白雪幻景,其雨既奇,其晴亦好,白日固可游览,夜月尤属幽奇,不闻其有不备之美也;梵宇名蓝,龙宫古刹,金碧辉煌,钟磬相闻,可停游屐,可搜隐迹,寻幽或以竟日,耽胜乃以忘年,不闻其一览即尽、索尔无余也;幽人胜士之场,古佛垂教之地,孤山怀其高踪,法相参其遗蜕,永明寿乃弥陀化身,事事可师,天竺东溟之道德隆重,高皇帝称之为白眉法师。亦有宗泐,称为泐翁,迫以官而不受,高僧哉!高僧哉!是以入道场则利名欲拼,缅高风则火宅晨凉,法身长在,历劫不灰,触处可以醒我之昏迷也;入三潭而噞喁不惊,游断桥、苏堤,而两公之明德如在,以是知鱼鳖咸若存圣世之风,高贤长者留千秋之泽,彼豪暴之吏,亦复何存。盖前人者,后事之师矣,流芳遗秽,其尚鉴之哉!况重以吴越王之雄霸百年,宋朝之南渡百五十载,流风遗韵,古迹奇闻,史不胜书,而独未有译为俚语,以劝化世人者。苏长公云:“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也。”而使眉目不修,张敞不画,亦如葑草之湮塞矣。西湖经长公开浚,而眉目始备;经周子清原之画,而眉目益妩。然则周清原其西湖之功臣也哉!即白、苏赖之矣。
予揽胜西湖而得交周子。其人旷世逸才,胸怀慷慨,朗朗如百间屋;至抵掌而谈古今也,波涛汹涌,雷震霆发,大似项羽破章邯,又如曹植之谈,而我则自愧邯郸生也。快矣乎!余何幸而得此?础础清原,西湖之秀气将尽于公矣。乃谓余曰:“予贫不能供客,客至恐斫柱剉荐之不免,用是匿影寒庐,不敢与长者交游。败壁颓垣,星月穿漏,雪霰纷飞,几案为湿,盖原宪之桑枢、范丹之尘釜交集于一身,予亦甘之。而所最不甘者,则司命之厄我过甚,而狐鼠之侮我无端。予是以望苍天而兴叹,抚龙泉而狂叫者也。”余曰:“子毋然。司命会有转局,狐鼠亦有败时;且天不可与问,道不可与谋,子听之而已矣。”清原唯唯而去,逾时而以《西湖说》见示,予读其序而悲之。士怀才不遇,蹭蹬厄穷,而至愿为优伶,手琵琶以求知于世,且愿生生世世为一目不识丁之人,真令人慷慨悲歇、泣数行下也。岂非郡有司之罪乎?夫良玉而题碔砆,则泣卞和之血;骏马而驾盐车,则垂伯乐之泪:此亦有心者之所共悲,而有目者之所共悼矣。昔阮嗣宗好游山,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陈子昂诗文不为人知,时有卖胡琴者,索价百万,豪贵无售,子昂突出以千缗市。次日,集宣阳里第,具酒肴群饮,置胡琴抚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师,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足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遍赠座上诸客,声溢都下。唐球好苦吟,拈稿为丸,纳之大瓢中,投于江,曰:“斯文苟不沉没,得者方知我苦心尔。”有识者接得之,曰:“此唐山人诗瓢也。”周子间气所钟,才情浩瀚,博物洽闻,举世无两,不得已而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磊磈,以小说见,其亦嗣宗之恸、子昂之琴、唐山人之诗瓢也哉!观者幸于牝牡骊黄之外索之。
湖海士题于玩世居
西湖二集 (明) 周清源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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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第一卷 吴越王再世索江山
第二卷 宋高宗偏安耽逸豫
第三卷 巧书生金銮失对
第四卷 愚郡守玉殿生春
第五卷 李凤娘酷妒遭天谴
第六卷 姚伯子至孝受显荣
第七卷 觉阇黎一念错投胎
第八卷 寿禅师两生符宿愿
第九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
第十卷 徐君宝节义双圆
第十一卷 寄梅花鬼闹西阁
第十二卷 吹凤箫女诱东墙
第十三卷 张采莲隔年冤报
第十四卷 邢君瑞五载幽期
第十五卷 文昌司怜才慢注禄籍
第十六卷 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
第十七卷 刘伯温荐贤平浙中
第十八卷 商文毅决胜擒满四
第十九卷 侠女散财殉节
第二十卷 巧妓佐夫成名
第二十一卷 假邻女诞生真子
第二十二卷 宿宫嫔情新人
第二十三卷 救金鲤海龙王报德
第二十四卷 认回禄东岳帝种须
第二十五卷 吴山顶上神仙
第二十六卷 会稽道中义士
第二十七卷 洒雪堂巧结良缘
第二十八卷 天台匠误招乐趣
第二十九卷 祖统制显灵救驾
第三十卷 马神仙骑龙升天
第三十一卷 忠孝萃一门
第三十二卷 薰莸不同器
第三十三卷 周城隍辩冤断案
第三十四卷 胡少保平倭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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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秋色一百韵
古来名胜说西湖,数叠青山水一区。
两目飞来钟瑞霭,几朝开就竞欢娱。
时时佳景供玄赏,咄咄奇峰列画图。
共说春深能妩媚,不知秋尽可歌■。
和风已觉辞林杪,霜气方来敛萼■。
白帝■■驰辔驭,孟婆蹙蹙骋锟■。
高秋凛冽谁能免,荒草寒蔫尽欲殳。
一片砧声啼素景,三春桃蕊焕当垆。
是谁幻出司花子,若个妆成织锦铺。
点点幽姿撩仄径,林林万谷起精■。
红霏绿洒飞仙圃,绣暴绡垂帝女姝。
色映清波红玛瑙,光摇响籁巧笙竽。
赵家专宠萦宫掖,王氏和戎灿道途。
斗巧湖滨疑恺石,争妍柳岸说坡苏。
谁移银汉河中水,来染西湖万叶朱。
是处赏心难应接,随他触目可踌蹰。
白■红蓼恣登览,紫蟹黄鸡漫酒酤。
醉入湖心频击楫,闲来林下戏樗蒲。
徵歌不倩红裙伴,侑酒全凭青女俱。
阳鸟叫空空屡应,桃源换景景偏俞。
一围水国胭脂绕,万木青林五彩涂。
策杖幽寻过鹫岭,停杯缓饮泛船舻。
雄心喷薄凌玄汉,侠气嵯峨冠海隅。
独恨琼瑶齐鼠璞,更嗔驽马驾■■。
苍天欹缺那堪问,时事乖暌强欲扶。
羊狠狼贪谁爱鼎,黑文赤武日弯弧。
但闻直北惊烽火,谁道中原献虏俘。
大纛高牙畴秉策,纡金怀紫岂成愚。
匈奴远塞存颇牧,术偶输诚见郅都。
定有元戎歼丑虏,宁无大将死单于。
羽书报急忧频怵,风鹤时惊念屡■。
三略未逢谁授受,一编自惜叹之乎。
只堪把酒观红树,未许提刀■大■。
自顾丹心徒耿耿,可怜愁绪更吁吁。
贫寒踏飒侵肌骨,秋气严凝透褐襦。
玉粒桂炊难肉食,颓垣败屋朽门枢。
蠹鱼几时成仙望,铁冶何年铸五铢。
刻骨自能坚项背,苦心唯有捋髭须。
穷来拟逐鲲鹏去,运迫图为愁鬼驱。
姹女难将篱菊数,苍头忽报树花敷。
穷檐借尔能妆缀,愁体因君减病梗。
但有雅怀临浊酒,更无逸味到鳃鲈。
一韦转入花争幔,几屐行穿彩其怃。
步障移来金谷尉,回文织寄窦韬夫。
两峰矗矗情增艳,十景融融色倍殊。
仕女香车纷绮服,王孙宝辔骋名驹。
鱼惊水色终沉藻,虎畏林焚且负■。
金甲穿成银杏树,红袍着就锦枫株。
江淹藻笔文能丽,嵇绍忠心血欲输。
到处彩云围远岫,数枝火树映荒芜。
团■浦溆流苏挂,缥缈烟霞百宝揄。
大树将军红抹额,香尘姬妾绣缠趺。
盈盈一水娇生浪,簇簇千峰绿渐无。
拟欲入山瞻丽景,何妨穿地极途迂。
试观渔子垂钩饵,识取樵人兢荷刍。
■乃歌声潆曲涧,武陵春色到炊厨。
数湾流水迷归棹,随地秋林乱野凫。
踏叶虑伤红粉色,攀枝恐裂美人■。
飞来片片皆黄玉,悬望林林尽火珠。
桂子三秋那可俪,荷花十里亦成诬。
晓烟裹就千缇锦,薄日蒸成红甚酥。
黄叶枝头翻白鹭,霜林影里带啼鸟。
娇容绰态同西子,秃鬓浓瘤似丑嫫。
只有徐熙堪染素,更兼彦道惯呼卢。
朱帘绣■龙头■,牙板金尊雀尾炉。
第恐清霜摧落叶,不辞野饮促提壶。
狂俦怪侣惊游骑,披发横吟类觋巫。
随我英雄竖子叹,笑他龌龊腐儒拘。
嗔来阮籍眼双白,醉后张颠发屡濡。
读史徒能观大略,称诗每欲道计谟。
自嗟不及青箱笔,翻羡他人金仆姑。
室内防身唯蒯剑,杖头惭我是青蚨。
山门■洞多封豕,举世■张是野狐。
独喜有心披简册,曾何内顾及妻孥。
古今成败胸中事,世道荣枯分外纡。
黄菊惊心愁节序,丹枫入目逐时趋。
政堪■晚为欢日,好逐高阳作酒徒。
数韵诗联怀白傅,一杯■■奠仙逋。
才临岳墓衔罗织,又过胥山恨■镂。
怨气已深成碧血,冷心直欲作秋菰。
悲歌泥马思南宋,缅想鸱夷有越吴。
千载是非留往迹,百年凭吊独存吾。
时逢秋后千林醉,莫放风前万叶枯。
误闯名园惊睡犬,闲将乱石掷鹈鹕。
歌高竞集花深处,酒所时撑野外■。
远径行来都熠■,巍峦踏尽总崎岖。
火龙搅地生鳞甲,炎帝腾空捉羽符。
定属水仙开胜事,故教花国献奇■。
红旗女将红相埒,锦■夫人锦欲逾。
龙虎丹光耀日月,摩尼宝色映天衢。
韩娘自可题红叶,思妇偏能惹恨■。
飒飒西风吹紫禁,阴阴朔气动关榆。
几年玉锁离鹦鹉,何日金微免鹧鸪。
共道林端好风景,那知闺内泣屠苏。
行行瘦马穿蓁莽,拍拍饥鸦逐鼠鼯。
衰草参差霜径滑,寒塘咿轧雁声孤。
葱茏平楚流虹气,灏■波光插彩蒲。
学士桥边频载酒,龙王祠畔屡歌呼。
寒■水面随漂泊,微雨花枝洗浊■。
好景难留宜伴唤,更须日日醉扶颅。
武林 周楫清原甫著
友人 蒲国琦敷仙甫
蒲国琛玺书甫 同阅
门人 虞元礼古清甫
元武景明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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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二集
第一卷 吴越王再世索江山
萧条书剑困埃尘,十年多少悲辛!松生寒涧背阳春,勉强精神。
且可逢场作戏,宁须对客言贫?后来知我岂无人,莫谩沾巾。
这首词儿,名《画堂春》,是杭州才子马浩澜之作。因国初钱塘一个有才的人,姓瞿名佑字宗吉,高才博学,风致俊朗,落笔千言,含珠吐玉,磊磊惊人。他十四岁的时节,父亲还不晓得他有才华,适值父亲一个相好的朋友张彦复,从福建做官回来望他父亲,因具鸡酒款待。瞿宗吉从书馆中而归,张彦复就指鸡为题,命赋诗一首。宗吉应声道:
宋宗窗下对谈高,五德声名五彩毛。
自是范张情义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张彦复大加称赏,手写桂花一枝,并题诗一首为赠:
瞿君有子早能诗,风采英英兰玉姿。
天上麒麟元有种,定应高折广寒枝。
自此,声名传播一时,有名先达之人,都与他为忘年之交。那时第一个有才的是杨维祯,字廉夫,号铁崖先生,闻其才名,走来相访,因试其才学何如,将自己所赋《香奁八咏》要他相和。瞿宗吉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花尘春迹》道:
燕尾点波微有晕,凤头踏月悄无声。
《黛眉颦色》道:
恨从张敞毫边起,春向梁鸿案上生。
《金钱卜欢》道:
织锦轩窗闻笑语,采苹洲渚听愁吁。
《香颊啼痕》道:
斑斑湘竹非因雨,点点杨花不是春。
瞿宗吉一一和完,杨廉夫叹服道:“此瞿家千里驹也。”从此声名大著于天下。然虽如此,有才无命,笔下写得千百篇诗赋,囊中寻不出一二文通宝。真是时也,运也,命也,所以感慨兴怀,赋首诗道:
自古文章厄命穷,聪明未必胜愚蒙。
笔端花与胸中锦,赚得相如四壁空。
遂做部书,名为《剪灯新话》,游戏翰墨,以劝百而讽一,借来发抒胸中意气。后来马浩澜读他这首诗,不觉咨嗟感叹起来,做前边这只《画堂春》词儿,凭吊瞿宗吉。
看官,你道一个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气,笔下有数百卷奇书,开口为今,阖口为古,提起这枝笔来,写得飕飕的响,真个烟云缭绕,五彩缤纷,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楼之赋。这样的人,就该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把他住在玉楼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羞,七宝床、青玉案、琉璃钟、琥珀盏,也不为过。叵耐造化小儿,苍天眼瞎,偏锻炼得他一贫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顿,没一顿,终日拿了这几本破书,“诗云子曰”、“之乎者也”个不了,真个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怜也不可怜?所以只得逢场作戏,没紧没要做部小说,胡乱将来传流于世。比如三国时节曹丞相无恶不作,弑伏皇后、董贵妃,汉天子在他荷包儿里,随他扯进扯出,吐气成云,喝气成雷,果然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谁敢道他一个“不”字。却被我朝山阴一个文人才子徐文长先生做部《四声猿》,名为《狂瞽史渔阳三弄》,请出祢正平先生一边打鼓,一边骂座,指手画脚,数数落落,骂得那曹贼哑口无言,好不畅快。曹贼有知,岂不羞死?真是“踢弄乾坤捉傀儡”的一场奇观,做个千秋话柄,激劝传流。一则要诫劝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与后人唾骂;一则发抒生平之气,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尽数写将出来,满腹不平之气,郁郁无聊,借以消遣。正是: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逢场不妨作戏,听我舌战纷纷。
看官,你道杭州人不拘贤人君子,贩夫小人,牧童竖子,没一个不称赞那吴越王。凡有稀奇古怪之事,都说道当先吴越王怎么样,可见这位英雄豪杰非同小可。还有一件好笑的事,那宝石山脚边石块之上,凿有斗大的痕迹,说是吴越王卵子痕迹。道当日吴越王未遇之时,贩盐为生,挑了盐担,行走此山,忽然大雨地滑,跌了一交,石头之上印了两个卵痕。后来杭州作耍之人,故意凿成斗大,天雨之后,水积其中,又捉弄那乡下的愚民道:“这卵池中水将来洗目,其目一年不昏。”乡下愚民听信其说,时将这卵水洗目。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你道不是一件极好笑的事么!然在吴越王未遇之时,安身无处,这个卵袋不值一文钱。及至做了吴越王,保全了几千百万生灵,后世称他英雄,连这个卵袋都凿成模样,把与愚民徘徊瞻眺、玩弄抚摩起来。可见卵袋也有交运值钱的时节,何况其生平事业不啧啧称叹。然吴越王发迹的事体,前人已都说过,在下为何又说?但前人只说得他出身封王的事,在下这回小说又与他不同,将前缘后故、一世二世因果报应,彻底掀翻,方见有阴有阳、有花有果、有作有受,就如算子一般,一边除进,一边除退,毫忽不差。
看官,你道从来得天下正的无过我洪武爷,驱逐犬羊腥膻之气,扫除胡元浊乱之朝,乾坤重辟,日月再朗,这是三代以来第一朝皇帝了。其次则汉高祖,驱除暴秦,灭焚书坑儒之祸,这也是极畅快的事。所以洪武爷得天下之后,祭历代帝王之庙,各帝王神位前都只一爵,独于汉高祖前笑对道:“刘君,今日庙中诸君,当时皆有凭藉以有天下,唯我与尔不阶尺土,手提三尺以致大位,比诸君尤为难得,可共多饮一爵。”这是不易之论。然虽如此,汉高祖怎比得洪武爷。若论唐太宗,把宫人侍父而劫父以起兵,这也难算天下之正了。若是宋太祖欺孤儿寡妇,因陈桥兵变,军中黄袍加身,就禅了周朝之位,这也一发难说得天下之正了。所以岳正做首诗道:
黄袍岂是寻常物,谁信军中偶得之?
又有诗道:
阿母素知儿有志,外人刚道帝无心。
这便是千古断案。谁知报应无差,得天下于小儿,亦失天下于小儿。那《报应录》“灭国之报”说得分明,道:
宋太祖以乙亥命曹翰取江州,后三百年乙亥,吕师夔以江州降元。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上日下糸糸)为元所虏。以己卯灭汉,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宋亡于崖山。宋兴于周显德七年,周恭帝方八岁,亡于德佑元年,少帝止六岁。至于讳,显、(上日下糸糸)二字又同,庙号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后在上,禅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归附于元。
这般看将起来,连年月都一毫不差,可见报应分明,天道不爽。只因宋太祖免生民于涂炭,宽弘大度,立心仁厚,家法肃清,所以垂统长久,有三百余年天下。这真如少债的一般,从来没有不还的债。但那《报应录》上只说得明白的报应,不曾说得阴暗的报应。看在下这回《吴越王再世索江山》,便见分晓。正是:
冤冤相报,劫劫相缠。
借他一两,还彼千钱。
何况阴谋,怎不回还?
试观吴越,报应昭然!
话说这吴越王姓钱,单讳一个鏐字,字具美,本贯杭州临安县人,住在石鉴乡。临产之时,父亲走到灶下取斧劈柴烧汤,见一条丈余长的大蜥蜴,似龙非龙之状,抢入室中,父亲老大吃惊,随步赶进,忽然蜥蜴钻入床下,即时不见。随产个小儿下来,满室火光,惊天动地。邻家都来救火,及至走进钱家,又不见一点火光,人都以为怪。父亲说生了一个妖怪,要投井中淹死,亏得隔壁一个婆婆勉强挽留得住,因此取名为钱婆留。四五岁之时,里中有一株大树,他因与群儿戏耍,便走到大树之下,坐于石上,就像帝王一般,指麾这些儿童,征战杀伐,各有队伍,号令严明,儿童都惧怕他,不敢不遵其约束。临安东峰有块圆石,其光如镜,名为石镜山。钱鏐自己照见头上冠冕,俨然王者之状,回家对父亲说了。父亲只道他说谎,同他走到石镜前一照,委是如此,恐惹出是非,就对石镜祷祝道:“倘日后有如此之福,愿神灵不要照见,省得是非。”祝罢,便从此照不见。父亲暗暗欢喜。后来长大成人,相貌魁梧,膂力绝人,不肯本分营生,专好做那无赖之事。有《西江月》为证:
本分营生不做,花拳绣腿专工,棍枪呼喝骋英雄,说着些儿拈弄。
鬻贩私盐活计,贝戎不耻微踪,骰盆六五叫声凶,破落行中真种。
话说钱公贫穷彻骨,鬻贩私盐,挑了数百斤盐在肩上,只当一根灯草一般,数百人近他不得,以此撒泼做那不公不法之事。但生性慷慨,真有一掷百万之意。在赌博场中,三红四开,一掷而尽,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人又服他豪爽。县中一个录事钟起,有两个儿子与钱婆留相好,也是六颗骰子上结识的好朋友,时常与钱公相耍。那钟起是个老成人,见儿子日逐与钱婆留饮博,便大怒道:“贼没种,只怕哄。我两个儿子好端端的,被破落户钱鏐引坏了他,好赌好盗,异日须要连累。”遂把两个儿子痛打了一顿,不容他两个来往。正是:
教子有义方,不容赌博场。
匪人若谢绝,定有好儿郎。
话说钟起禁绝儿子不容与钱公来往,钱公得知,好一程不敢上他的门。且说豫章有个术士,善辨风云气色,能知治乱穷通。因当初晋时郭璞先生有句谶语道:
天目山高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
海门一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
那术士道,此时正是五百年之期,该出帝王之时。况斗牛间又有王气,斗牛正是钱塘分野,其中必有异人。遂取路到钱塘来,细细占验,那王气又在临安地面。遂走到临安,假作相士,隐于市中。相来相去,并不见有个异人的影儿。那钟起与这术士相好,术士悄悄对钟起道:“我占得贵县有个大异人,是未发迹的英雄。今相来相去,并无其人,不知隐于何处。你的相虽贵,却当不起‘大异人’三字之称。”钟起心生一计,次日大置酒筵,广招县中有名之人都来家间饮酒,却教术士一一相过,又无其人。术士大以为怪,就宿于钟起之家。一日,占得王气正临钟氏之门,术士暗地留心。
且说那未发迹的英雄,一程不敢到钟家门首,一日赌输了钱,思量他两个弟兄手头活动,戴了顶破网巾,穿了件百衲的绽衣,赤着双脚,捏脚捏手走到门首,正要悄悄叫他弟兄两个出来,不期钟起与术士正在庭心里讲话,钱公见了钟起,恐怕他发话,踅转身便走。术士就里打一看时,有《西江月》为证:
两眼如星注射,天庭额角丰隆,一身魁伟气如虹,绕鼻尽成龙凤。
虎体熊腰异相,帝王骨格奇容,时来发迹见英雄,不与常人同用。
话说那术士一见了钱公,即忙大叫道:“贵人原来就是此人!”钟起道:“先生莫要错了,这是我邻家钱婆留,无赖之人。”术士道:“正是此人,速追来我再一看。”钟起即忙赶出门外,唤住钱公道:“休得快走,我有话与你说。”钱公方才住了脚。钟起邀他进门,见了术士。术士细细相了,对钟起道:“我道你怎么有贵相,你儿子亦有贵相,原来全在此人身上带乞。”对钱公道:“子骨法非常,贵不可言,异日半朝帝王之位,好自爱惜。应在三年之内,当渐渐发迹也。”钟起遂留钱公饮酒,并两个儿子都出来陪酒,宾主吃得个畅快。术士遂别钱公道:“我特来访求异人,不是日后贪图什么名利,不过要显吾之术法耳。珍重珍重!”次日遂别了钱公,仍到豫章而去。钟起自此之后,方才敬重钱公,任凭儿子与他来往,又时常贷其钱米。后来钱公犯了事,知县要拿他,钟起得知此事,急急报与钱公,教他逃脱了,救其性命。后来钱公封了吴越王,念钟起父子之恩,都拜为显官。此钱公以德报德处。后来差人访求那个术士,竟不能遇,真异人也!这是后话。
且说那时正是唐僖宗乾符六年,黄巢作乱,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反入长安,抢掠玉帛子女,百姓受其荼毒,苦不可言。黄巢遣贼将王仙芝领兵五千,冠掠浙东,势如风雨而来。那时石鉴镇将董昌也是临安人,先前将官王郢作乱,董昌召募乡兵讨贼,晓得钱鏐骁勇有谋,遂表奏钱鏐为偏将军。钱鏐奋勇当先,只一合便把王郢擒下,杀退众贼,此是初出茅庐第一功也。后来王仙芝领大队人马杀来,逢州破州,逢县破县,浩浩荡荡,将到临安地方。董昌面色如土,众兵都面面厮觑,不敢则声。钱公道:“如今镇兵甚少,贼兵甚多,难以力敌,须出奇兵方可取胜。”众兵惧怕贼人,谁敢向前。钱公自领敢死之士二十人,预先埋伏在山谷之中。黄巢先锋行于山石险峻之处,只得单骑而行。钱公大喝一声,二十张弓一齐射去,先锋从马上倒坠下地。钱公突出,一勇当先,杀人如砍瓜切菜,共斩五六百首级。钱公对二十人道:“我们止得二十人,但可侥幸取胜一次,后面大队人马杀来,怎生抵敌?”急急引了这二十个,走到八百里地方。那“八百里”是地方的名色,对道旁一个老妇人道:“后边追兵若来问,你只对他道:‘临安兵屯八百里了。’”果然黄巢追兵问这老妇人,老妇人依其所说而对。贼兵大惊道:“适才二十人,我们尚且战他不过,被他杀了五六百人,如今屯了八百里,俺们便是死也。”遂拨回军马,急急吹风胡哨而去,钱公见追兵去远,引了这二十人得胜而还。果是:
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
话说钱鏐得胜而回,保全了临安百姓,威名远近。董昌因此有功,升为杭州刺史。中和二年,兖州人刘汉宏始初因黄巢作乱,乘机为盗,后投降朝廷,做到浙东观察使。刘汉宏见董昌渐渐势大,遂起吞并之心。八月间,遣兄弟刘汉宥将兵二万,要杀董昌,并其浙西之地。董昌叫钱公出战,门旗开处,钱公匹马当先,战得数合,刘汉宥气力不加,拨转马头便走。钱鏐随后奋杀,杀得刘汉宥大败,亏输而逃。刘汉宏得知兄弟战败,自率精兵七万屯在西陵,要待次日渡钱塘江而来,自决胜负。钱鏐得知,半夜悄悄渡江,拔开鹿角,并不则声,见人便斫。刘汉宏从梦中惊醒,混战到天明,七万人看看将尽,刘汉宏慌张,换了衣服,悄悄要走,被钱鏐眼明手快一把拿住,解送董昌营中斩首示众。钱鏐克了越州,昭宗遂升董昌为越州观察使,升钱鏐为杭州刺史。后来钱鏐又擒了贼人薛明,破了徐福,进了苏、杭等处观察使,遂升杭州为镇海军,就进钱鏐为镇海军节度使,封开国公。那董昌累拜简较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地广志骄,阴怀不臣之心,好神好鬼,就有一班妖人应智、王温等劝他称帝。内中有个山阴老人,诡献谣辞道:“欲知天子名,日从日上生。”因此董昌建造自己生祠,制度都如禹庙,凡百姓祭赛者,不许到禹庙,都要到自己生祠中去祭赛。又山中一个异鸟,毛羽五色,身大,四目,三足,声声叫道:“罗平”,因此人就称为“罗平鸟”,以为符瑞,献与董昌。董昌大喜道:“此吾之(上獄下鸟)(上族下鸟)也,吾必为帝王矣。隧择日称帝,国号大越,铸印文道“顺天治国之印”。两个忠臣黄碣、吴镣苦口劝他不要作反,董昌大怒,将黄、吴二人杀了,取他的头来,骂道:“贼!负我。三公不肯做,却自寻死!”把二头投于坑厕之内,族灭了两家数百余人口,埋于镜湖之南。人人痛哭:
可怜忠臣骨肉,尽作镜湖冤鬼。
话说董昌杀戮忠臣,谋反作逆,探事人来报了钱公。钱公大惊,道:“我当日在他部下,破灭黄巢,共扶社稷,不意作此族灭之事。”就恳恳切切写一封书,教他不要造反。董昌执意不回,钱鏐遂表奏董昌谋叛之事。唐朝降下诏书,密教钱鏐讨贼。即时整点兵士,渡江杀到越州。那越州百姓,日受董昌刑罚惨毒,听得钱鏐领兵前来,人人欢喜。董昌心中惧怕钱鏐骁勇,连败数阵,被先锋顾全武一刀斩于马下,传首京师,夷其家族。这是作反的结果。
先前董昌未败之时,有一狂人屡屡题诗四句于旗亭客舍道:
日日草重生,悠悠傍素城。
诸猴逐白兔,夏满镜湖平。
人不晓其词。董昌败后,方知草重是“董”字,日日是“昌”字;素城是越州城,隋越公杨素所筑也;诸猴者,猴乃钱鏐生于申也;白兔者,董昌生于卯也;夏满者,六月也;镜湖平者,董昌六月败死于镜湖也。
话说钱鏐斩了董昌,昭宗大喜,遂封彭城郡王,加中书令,图画形像于凌烟阁上,以表其忠,赐他铁券道:
维乾宁四年,岁次丁巳八月甲辰朔,四日丁未,皇帝诏曰:咨尔镇海、镇东等军节度,浙
江东西等道观察,处置、营田、招讨等使,兼两浙盐铁、制置、发运等使,开府仪同三司,简
较大尉兼中书令,使持节润、越等州诸军事兼润、越等州刺史,上柱国,彭城郡王,食邑五千
户,食实封一百户钱鏐。朕闻铭邓骘之勋,言垂汉典;载孔悝之德,事美鲁经,则知褒德策勋,
古今一致。顷者董昌僭乱,为昏镜水,狂谋恶贯,流染齐人。而尔披攘凶渠,荡定江表,忠以
卫社稷,惠以福生灵。其机也氛祲清,其化也疲羸泰。拯吴越于涂炭之上,师无私焉;保余杭
于金汤之固,政有经矣。志奖王室,绩冠侯藩,著于旂常,流在丹素。虽钟繇刊五熟之釜,窦
宪勒燕然之山,未足论功,抑有异数。是用锡其金版,申以誓词:长江有似带之期,泰华有如
卷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将延祚子孙,使卿长袭宠荣,克保富贵。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
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承我信誓,往唯钦哉!宜付史馆,颁示天下。
钱鏐遂命钱塘知县罗隐才子代作谢表道:
恩旨赐臣金书铁券一道,臣恕九死、子孙三死者,出于睿卷,形此纶言。录臣以丝发之劳,
赐臣以山海之誓。镌金作誓,指日成文。震动神祇,飞扬肝胆。伏念臣爰从筮仕,逮及秉旄,
每日揣量,是何叨忝!行如履薄,动若持盈。惟忧福过祸生,敢冀慎初护末。岂期此志上感宸
聪,忧臣以处极多虞,虑臣以防闲不至。遂关圣虑,永保私门。最臣以功名,申诸带砺,虽君
亲嘱念,皆云必恕必容,而臣子为心,岂敢伤慈伤爱?谨当日谨一日,戒子戒孙,不敢因此而
累恩,不敢承此而贾祸。圣主万岁,愚臣一心。谨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后遂封吴越王,并高、曾、祖、父都封了王号。钱王富贵已极,遂衣锦还乡,驾了车辇,省其坟墓。龙旗凤羽,鼓吹箫管,兵士、羽林军、文武百官,两旁排列,振动山谷。凡幼年嬉游钓弋之所,尽造华屋妆点,锦衣覆蔽,并挑的盐箩、扁挑、绳索,都把五彩盖覆,叹息道:“怎敢忘本?”封石鉴乡为广义乡,临水里为勋贵里,安众营为衣锦营,那照见冠冕的石镜山为衣锦山,大官山为功臣山,幼年坐在下的那株大树为衣锦将军,石为衣锦石,都将五彩锦绣披挂,奏乐荣耀。各各封拜已毕,乘着车辇而行。忽然道旁闪出一个白发老妇,手里拿一瓦瓶儿酒、几个角黍,迎着车辇大叫道:“钱婆留,你好长进!”钱王认得是幼年救他性命的婆婆,登时下车,拜倒在地。老妇人那时九十余岁,用手搀起道:“今日恁般长进,不枉了老身救你。”遂斟酒与钱王。钱王跪而饮之,笑道:“怎敢忘了婆婆恩德?”遂以万金酬谢,一壁厢差官建造屋宇,造报恩坊,拔其二子都做显官,以报其救命之德。遂置酒筵,请当年一班熟识之人并高年父老,若男妇八十以上者饮金杯,百岁者饮玉杯,那时饮玉杯者共有十余人。钱王亲自执杯上寿,诸人欢畅,都吃得烂醉。钱王乘一时酒兴歌道:
三节还乡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
天明明兮爱日辉,百岁荏苒兮会时稀。
钱王歌毕,这些父老都不解其意。原来这些父老不过是与钱王一伙同挑盐担的人,如何晓得“之乎者也”,今日钱王做了吴越王,便天聪天明起来,这些父老如何解说得出。钱王觉得欢意不洽,遂换了吴音唱个歌儿道:
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侬心子里。
歌完,举座赓和,叫笑振席,满座都有金银彩缎酬谢。遂别了父老,归于杭州,改临安为衣锦军。
那时吴越王共有十四州江山,一时文武将帅之士,都是有名之人。先前有个贯休和尚做一首诗来献道: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
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吴越王见了此诗甚喜,遣门下客对他道,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州”方许相见。贯休道:“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闲云孤鹤,何天不可飞耶?”遂不见而去。此以见贯休和尚之高也。
吴越王要造宫殿于江头凤凰山,有个会看风水的道:“如在凤凰山建造宫殿,王气有限,不过有国百年而已;如把西湖填平,留十三条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宫殿于上,便有千年王气。”钱王道:“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有国百年,吾所愿也。”遂定都凤凰山。城池高峻,宫阙壮丽,内为子城,南为通越门,北为双门,都金铺铁叶,极其巍峨。又造握发殿,盖取周公握发求贤之意。每一条柱,围一十二尺,其壮丽如此。筑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至江干,薄钱塘湖、霍山、范浦,共七十里,城门共十,城垣南北长而东西缩。后来杨行密将攻杭州,先遣一个识阴阳的来看视城垣,道:“此腰鼓城也,击之终不可得。”又闻鼓角声,道:“钱氏子孙当贵盛,未可图也。”遂不敢攻城而去,这是后话。有六个屯营之处:
白璧营(城南上隅) 宝剑营(钟公桥北) 马家营(修文坊内)
青字营(盐桥东) 福州营(梅家桥东) 大路营(褚家堂)
话说钱王年年修筑城池,工役甚多,百姓未免嗟怨。有人题诗句于钱王门上道:
没了期,没了期,修城才了又开池。
钱王出来见了,取笔也题数句于门上道:
没了期,没了期,春衣才罢又冬衣。
自此之后,百姓嗟怨顿息。
钱王尝在军中以钢铃为枕,名为“警枕”,未尝贴席而卧。床头置一粉盘,夜间思量得一事,就写于粉盘之中,次日依计而行。或夜半三更,拿起铜丸,抛出宫门之外,以警巡更守城之人,其警戒如此。钱王尝昼卧,一个童子煎汤,汤滚,其声甚响,童子恐惊醒钱王睡梦,搀冷水于汤中,汤便无声。钱王卧醒,见童子如此,暗暗道:“这童子能窥我心事,不可留之。”遂把这童子杀了。童子魂灵忽现形于前,钱王怜其枉冤,遂封为临安县土地之神,童子遂叩头而去。钱王曾到余杭洞霄宫,抚掌而泉涌出,遂有抚掌泉。其妃嫔每岁归临安一次,看省坟墓。钱王以书遗妃嫔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又未尝不风流也。吴人因此便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杭人遂传为《陌上歌》。后来苏东坡易其词为《清平调》三首,道: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又一首道: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辇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又一首道: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回家。
一日,钱王在宫中聚子侄宴燕,命弹琴一曲,便止住道:“恐外人以我为长夜之饮也。”从此便止,其谨慎如此。
后开平元年朱温篡位,是为梁太祖,钱王遣使臣进贡,梁太祖问使臣道:“尔王于国中所好何物?”使臣道:“好玉带骏马。”太祖叹息道:“真英雄也!”遂选玉带一条、名马四匹赐之,册封天下兵马都元帅。那时罗隐才子为钱塘知县,劝钱王举兵讨梁太祖。钱王笑道:“吾不失为孙仲谋。”不肯举兵,遂受梁太祖之命。
他居宫中,轮差各院敏利老妪守更。忽一夜,有条极大蜥蜴沿在银缸上吸那麻油,吸完便忽然不见。老妪大以为异,不敢对人说。明日,钱王对宫人道:“我昨夜梦饮麻油而饱。”老妪在旁听得说,便说昨夜蜥蜴之事,钱王微笑而已。方知是钱王元神。性喜佛法,建造佛刹,金碧辉煌,不计其数。那时江潮极是利害,潮头有数十丈之高,如山一般拥塞将来,海塘屡筑屡坏。钱王大怒,叫三千犀甲兵士,待潮头来时,施放强弩,摇旗擂鼓,呐喊放铳。又祷于胥山祠,为诗一章道:
为报龙王及水府,钱江借取筑钱城。
将诗投于江内。又建六和塔以镇风潮,亲自取铁箭以射潮头,果然潮水渐渐退缩,东击西陵。海塘一筑而就。凡今之平地,即昔时之江也,为杭州千古之利。至今有铁箭巷,为钱王射潮之所,仍有大铁箭出于土上,长四五尺,牢不可拔,其大如杵,真神物也。刘伯温先生有《钱王箭头歌》:
鸱夷遗魄拗余怒,欲取吴山入江去。
雷霆劈地水群飞,海门扶胥没氛雾。
英雄一怒天可回,肯使赤子随鲛鲐?
指挥五丁发神弩,鬼物辟易腥风开。
后唐同光初年,赐玉册金印,尊为尚父。后来也竟称帝,改了天宝、宝大、宝正几个年号,行郊天之礼。直待将薨之时,方教儿子撤去帝王仪从,臣事中国,整整活八十一岁而薨,谥武肃王。传子文穆王元瓘,忠献王弘佐,忠懿王弘俶。那忠懿王是忠献王之弟,名俶,字文德。
不说忠懿王嗣位,且说那时朝梁暮晋,四分五裂,百姓好不苦楚,感得上天降生一位真人下来,姓赵讳匡胤,涿州人氏,生于洛阳夹马营中,异香三月不散,人称为“香孩儿营”。生的方面大耳,自幼好使枪棒,一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逢场作戏,遇博争雄,每每纵酒,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颇好生事。宽宏大量,关之东西,河之南北,不知结识了多少未遇的英雄。累官周朝殿前都点简指挥使,有紫云黑龙之瑞。那时周世宗晏驾,太后临朝,陈桥兵变,因威望素著,人心推戴,便就军中黄袍加身,立他为帝,禅了周朝之位,国号大宋。那时华山有个陈抟仙人,骑驴下山,闻知赵太祖做了皇帝,大笑一声,从驴背上坠将下来,道:“天下自此定矣。”果然做了九朝八帝班头、四百年开基帝主。即位之后,封钱鏐“开吴镇越荣文耀武功臣”。钱鏐遣臣黄夷简入谢,宋太祖道:“尔归与元帅言,朕已于薰风门外建礼贤宅,以待李煜及元帅,先朝者居之。今煜倔强不朝,吾已遣兵往矣。元帅可暂来一见,慰我延想,即当遣还也。”黄夷简归来,对钱王说了备细。那时还有四国未曾归附,哪四国?
南唐李煜,西蜀孟昶。
北汉刘崇,吴越钱鏐。
后来宋太祖遣曹彬下了江南,钱鏐恐惧,率领儿子入朝,进宝犀带于宋太祖。宋太祖对钱鏐道:“朕有三条宝带,与此不同。”鏐请宣示,太祖笑道:“汴河一条,淮河一条,扬子江一条。”钱鏐愧服。太祖赐居礼贤宅,剑履上殿,诏书不名。召钱鏐宴于后苑,那时只得太宗及秦王侍坐。酒酣,诏钱鏐与太宗叙兄弟之礼,钱鏐叩头辞让。酒至数巡,食供五套,太祖出内妓弹琵琶送酒,钱鏐因献一词道:
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即玉楼云雨隔。
太祖见这首词儿,甚有哀怜之意,走将下来,拊其背道:“誓不杀钱王。”后钱王辞归,廷臣请留住钱王,不许返国,太祖不纳,竟遣之还,道:“善保汝国,尽我一世足矣。”乃赐一黄包袱,封裹御押,对钱王道:“待尔回家,然后开看。”钱王回到杭州,开来一看,都是众臣劝留钱王之疏,共五十三封。钱王遂泣下道:“太祖真仁德之君也,我何敢负官家?”后来太宗即位,钱王遂将吴越江山尽数纳土归朝。太宗大喜,改封淮海国王。鏐弟仪、信,子惟浚等都拜节度使。次日,太宗召苑中饮宴,并儿子惟浚侍席,泛舟宫池。太宗手举御杯赐钱王,钱王跪而饮之。明日,奉表称谢道:
御苑深沉,想人臣之不到。天颜咫尺,惟父子以同亲。
话说吴越王自开霸以来,共九十八年江山,只因知天命有归,不忍涂炭生民,今日把土宇尽数纳于宋朝,真所谓顺天者存也。始初晋天福年间,浙中儿童市井,都以“赵”字为语助词,如说“得”,便道“赵得”;如说“可”,便道“赵可”,通国如此,不解其意。谣言日盛一日,后宋朝受禅,钱氏纳土,浙中都属赵姓矣。钱鏐纳土前一岁,有个疯狂和尚行歌于市上道:
还乡寂寂杳无踪,不挂征帆水陆通,
踏得故乡田地稳,更无南北与西东。
有人问这和尚道:“你这歌是甚么意思?”和尚但摇头道:“明年大家都去。”果应其言。
但吴越王原是英雄,经百战而有十四州江山,今日子孙尽数归于宋朝,他英灵不泯,每每欲问宋朝索还江山,无奈太宗之后,历传真、仁数帝,都是有道之主,无间可乘。直等到第八朝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宠用一干佞臣:
蔡京 王黼 高俅 童贯 杨戬 梁师成
这六人称为“宣和六贼”。又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艮岳”。又用一个朱勔,采取天下异花奇木以进,号曰“花石纲”。害得天下百姓十死九生,人民咨怨,个个思乱。
徽宗一日在于宫中,同郑娘娘游寿山艮岳而回,饮酒醉卧。忽然宫门“呀”地一声开处,闯进一人,但见:
头戴冲天冠,身着衮龙袍,腰系白玉带,足穿无忧履。堂堂一表,
俨似天神之貌;凛凛一躯,巍然帝王之形。
徽宗大惊道:“汝是何代帝王?夤夜来此,有何话说?”那人开口道:“吾乃吴越王钱鏐是也。生平苦挣十四州江山,汝祖不劳一枝折箭之功,以计取吾之地。以数论之,今日亦当还我。”徽宗道:“此是吾祖宗之事,汝何当日不言,今日反来问朕索取,是何道理?”吴越王道:“物各有主,吾俟候许久,今日定要还我江山,方始干休。”徽宗无言回答。吴越王大声喝道:“吾子孙好好来朝,怎便留我,夺我江山?今日定不相饶。”说罢,便抢入后宫。徽宗大喝一声,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冷汗沾身,就与郑娘娘说知此事。郑娘娘道:“妾梦亦是如此,不知是何祥瑞。想吴越王英雄,自然有此。”说罢,忽宫人来报韦妃生子,就是异日的高宗。徽宗与郑娘娘大以为奇,暗暗晓得是吴越王转世。三日洗浴,徽宗亲临看视,抱在膝上,甚是喜欢,细细端详了一遍,对韦妃道:“怎生酷似浙人之脸?”韦妃大笑。原来韦妃虽是开封籍贯,祖籍原系浙江,所以面貌相同;况且又是吴越王转世,真生有所自也。
看官,你道那高宗却是徽宗第九个儿子,又做不得皇帝,怎生索得江山?不知天下之事,稀稀奇奇,古古怪怪,偏生巧于作合。正是:
不有废也,君何以兴?
后来徽宗渐渐无道,百姓离心,变怪百出,狐升御榻,京师大水,妇人生须,男人孕子,黑眚见于禁中,兵戈起于四方。徽宗全不修省,不听忠臣宗泽之言,以致金兵打破了汴京,徽宗被劫迁而去。那时高宗封为康王,在于磁州,因金兵之乱,走马钜鹿,不期马又死了,只得冒雨独行,走到三叉路口,不知那一条路去。忽有一匹白马前导,走到崔府君庙前,其马不见,心以为怪。走进庙里,见廊下有白泥马一匹,其汗如雨,方知是崔府君之灵。因假寐于廊下,梦崔府君以杖击地,催促他行。高宗急急抽身而走,又见白马前导,到斜桥谷,适值臣子耿南仲领一彪人马来迎,白马方才隐而不见。后来即帝位于南京,就是如今的归德府,又被金兵杀得东奔西走,直来到杭州地面。原先太祖陈桥驿之时,从仁和门面进,高宗今日从海道过杭,闻县名仁和,甚喜道:“此京师门名也。”因改杭州为临安府,遂有定都之志,又因吴越王前此建都,也就于江头凤凰山建造宫殿,与汴都一样。他原是吴越王偏安一隅之主,所以并不思量去恢复中原,随你宗泽、岳飞、韩世宗、吴玠、吴璘这一班儿谋臣猛将苦口劝他恢复,他只是不肯,也不肯迎取徽、钦回来,立意听秦桧之言,专以和议为主,把一个湖山妆点得如花似锦一般,朝歌暮乐。所以当时林升并有首诗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当时湖南有条白塔桥,印卖朝京路程,士庶要到临安的,定要买来算计路程。有人题首诗道:
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甚分明。
如何只说临安路,不数中原有几程?
这般看将起来,南渡偏安之计,信不虚矣。且又当干戈扰攘之际,一味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清闲之时,展玩摹榻,不少厌倦。四方献奉,殆无虚日。其无经国远猷之略,又何言乎?但吴越王偏安,高宗也偏安;吴越王建都杭州,高宗也建都杭州;吴越王活至八十一岁,高宗也活至八十一岁:恁地合拍,真是奇事。后人有诗为证:
吴越偏安仅一隅,宋朝南渡又何殊?
一王一帝同年寿,始信投胎事不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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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宋高宗偏安耽逸豫
六龙转淮海,万骑临吴津。
王者本无外,驾言苏远明。
瞻彼草木秀,感此疮痍新!
登堂望稽山,怀哉夏禹勤。
神功既盛大,后世蒙其仁。
愿同越勾践,焦思先吾身。
艰难务遵养,圣贤有屈伸。
高风动君子,属意种蠡臣。
这一首诗是高宗在杭州题中和之作。话说宋朝当日泥马渡康王,来于杭,以府治为行宫,题这首诗于中和堂,思量恢复中原,要范蠡、文种之臣辅佐国家。说便是这般说,朝中有一岳飞而不能用,却思借材于异代,岂不可笑。高宗在宫,好养鹁鸽,躬自飞放,有一士人题首诗道:
鹁鸽飞腾绕帝都,朝收暮放费功夫。
何如养个南来雁,沙漠能传二帝书。
高宗闻得,即召见此人,赐与一官。将官杨存中在建康,旗上画双胜连环,叫做“二胜环”,盖取二圣北还之义;后得美玉,琢为帽环,献与高宗。有一优伶在旁,高宗指示道:“此乃杨太尉所进‘二胜环’。”优伶跪接细视,徐徐奏道:“可惜‘二胜环’放在脑后。”高宗为之改容。然虽如此,高宗能言而不能行。若是真要报仇雪耻,须像越王卧薪尝胆,日图恢复之志,身率岳飞一班儿战将,有进无退,直杀得金兀术大败亏输而走,夺还两宫,恢复土宇,仍都汴京,方是个有道的君王、报仇雪耻的臣子。高宗不知大义,听信贼臣秦桧和议,误了大事。可怜他父亲徽宗,陷身金鞑子之地,好生苦楚,见杏花开,作《燕山亭》一只词,后有句道: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又遇清明日,做首诗道:
茸母 初生认禁烟,无家对景倍凄然。
帝城春色谁为主,遥指乡关涕泪涟。
又做首词道:
孟婆孟婆 ,你做些方便,吹个船儿倒转。
你看徽宗这般苦楚,思量回来。那高宗却全不在心上。
绍兴间,和议已成,高宗母亲韦后将还中国,徽宗挽住韦后车轮泣道:“但得与你同归中国,为太一宫主足矣,他无望于九哥也。”韦后不能却,只得发誓道:“我若回去,不差官来迎接,当瞽吾目。”说毕升车。回来见高宗并无迎接之意,韦后心中不乐,遂两目俱盲。有道士应募入疗,金针一拨,左目豁然。韦后大喜,要道士再医右目,自有重赏。道士笑道:“太后以一目视足矣,以一目存誓可也。”韦后说着心事,起拜道:“吾师真圣人也,知吾之隐。”倏忽之间,道士不见。所以韦后只得一目能视,盖高宗之过也。不思迎接徽、钦回来,只是燕雀处堂,一味君臣纵逸,耽乐湖山,无复新亭之泪,所以忠臣洪皓从金而回,对秦桧道:“钱唐暂都之地,而宫殿、太庙,土木皆极华侈,岂非示无中原之意乎?”秦贼默然不悦。这误国贼臣岂不可恨。
说话的,不知从来做天子的,都是一味忧勤,若是贪恋嬉游,定是亡国之兆。只看我洪武爷百战而有天下,定鼎金陵,不曾耽一刻之安闲。夜深在于宫中,直待外边人声寂静,方才就枕,四更时便起,冠服拜天后,即往拜奉先殿,然后临朝。敬天敬祖,无一日而不如此,所以御制一首诗道:
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
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三丈犹披被。
若饮食之时,思量得一事,就以片纸书之,缀于衣裳之上;或得数件事,便累累悬于满身。临朝之时,一一施行。把起兵时盔甲藏在太庙,自己御用之枪置在五凤楼中,以示子孙创业艰难之意。又因金陵是六朝建都风流之地,多有李后主、陈后主等辈贪爱嬉游,以致败国亡家、覆宗绝祀,所以喜诵唐人李山甫《金陵怀古诗》,吟哦不绝,又大书此诗,揭于门屏道:
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
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
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不自由。
试问繁华何处在,雨花烟草石城秋。
圣心儆惕,安不忘危,其创业贻谋之善如此。后来又亏永乐爷这位圣人,是玄天圣帝下降,所以建都北京之时,有五色瑞光,庆云瑞霭,氤氲流动,烂彻云霄,弥满殿间,庆云内又出五色瑞光,团圆如日,正当御座,终日如此,官军人等万目共见。那时神威远震,九夷八蛮无不臣服,都率领妻子头目,打造金叶表文,虽数千万里之遥,不惮辛苦,梯山航海,尽来朝贡,真从古以来未之有也。共四十余国:
于阗国在肃州西南六千三百里。 渤泥国国王及妃来朝。 满剌加国王妻子陪臣入朝。 吕
宋国 西洋古里国 苏门答剌国
榜葛剌国 合猫里国 把力国 碟里国 打回国 日罗夏治国 麻林国 婆罗国 忽鲁母
恩国 占里班卒国
甘把里国 彭亨国 小葛兰国 邻鲁国 须文达那国 拂麻国 柯枝国 麻剌国 阿哇国
溜山国 忽鲁谟斯国 沿纳扑儿国 加异勒国 南巫里国 忽兰丹国
奇剌泥国 夏剌北国 窟察泥国 乌涉剌锡国 阿丹国
鲁密国 彭加那国 舍剌国 左法儿国 齐八可意国
坎巴夷替国 墨葛达国 八答黑阳国 日落国 哈烈国东至肃州一万一千里,即汉之大宛
也。 火州国东南至肃州一月程,即汉车师前后王地,唐之高昌也。 亦力国在肃州西北三千
七百里,即古龟兹国也。
凡这四十余国,从古来未常曾通中国,今都来屈膝稽颡,岂不是从前所无之事?永乐爷虽然如此,却又体洪武爷安不忘危之意,率领将士亲征,五出漠北,三犁虏廷,捣其巢穴,杀得鞑靼东倒西歪,落荒而走,直至南望北斗,连那元太祖始兴之地斡难河边,都造一行宫于其地,以示神武。又于玄石坡、擒胡山、清流泉都刻铭于其上,以纪千秋万世不朽之功。玄石坡铭道:
维日月明,维天地寿。玄石勒铭,与之悠久。
擒胡山铭道:
瀚海为镡 ,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
清流泉铭道:
于铄王师,用歼丑虏。山高水清,永彰我武。
直杀得一望数千里沙漠之地,并不见一个鞑靼影儿。又感得神人托梦,再三道“上帝好生”,方才班师而回,岂不是万古一帝?所以后来并无虏患,真是圣主神谋,可见帝王是断贪不得安乐的。
那宋高宗耽乐湖山,便是偏安之本了。自南渡以来,建宫殿于凤凰山,左江右湖,曲尽湖山之美,沿江数十里,风帆沙鸟,烟霭霏微,一览而尽。不则一日,造成宫殿,非常华丽,与汴京一样。又点缀名山,敕建庙宇。因当初封康王之时,常使于金,兀术每欲加害,夜中常见四个极大之神,身长数丈,手执器械护卫,金兀术遂下手不得。登位之后,访问方士,方士道:“紫微座旁有大将四名,曰天蓬、天猷、翊圣、真武,护陛下者即此四将也。”后来韦太后还自沙漠,高宗大喜,感四将护卫之德,遂敕封四圣延祥观,以沉香刻四圣像,并从者二十人,饰以大珠,备极工巧,为园曰“延祥”,亭馆窈窕,丽若画图,水洁花寒,气象幽雅,为湖上极盛之处。从此一意修饰佛刹,不计其数,多栽花柳,广种荷花。朝欢暮乐,箫管之声,四时不绝。又因原先柳蓍卿“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首词,传播于金,金主完颜亮便起南侵之思,假以通好为名,潜遣画工入临安,图画西湖山水,裱成屏风,并画自己形像,策马于吴山顶上,题诗屏上道:
万里车书合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从此又为战争之端,幸而完颜亮旋遭弑逆之祸,中原方得平靖,所以当时有首诗道:
谁把江南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
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话说高宗即位三十六年,日受西湖之乐,后来禅位于孝宗,退居德寿宫,称为“光尧寿圣太上皇帝”。把这个忧劳辛苦的担儿,交付与孝宗,一发得其所哉了。孝宗不是高宗之子,是太祖七世之孙、秀王之子。高宗无子,育以为子,初封普安郡王,后即帝位,能尽人子之道,极其孝敬。凡奉养高宗之事,无所不至。因高宗酷爱西湖之景,遂于湖上建造几处园亭,极其华丽精洁。那几处:
聚景园清波门外 玉津园嘉会门外 富景园新门外
集芳园葛岭 屏山园钱湖门外 玉壶园钱塘门外
这几处园亭,草木繁蔚,胜景天成。孝宗每每起请太上皇两宫游幸湖山,御大龙舟,宰相诸官,各乘大船,无虑数百,那时承平日久,与民同乐,凡游观买卖之人,都不禁绝。画船小舫,其多如云。至于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孩儿等样,名为湖上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漆窑、玩器等物,无不罗列,如先贤堂、三贤堂、四圣观等处最盛。或有以轻桡趁逐求售者,歌妓舞鬟,严妆炫卖,以待客人招呼,名为“水仙子”。至于吹弹舞拍、杂剧撮弄、鼓板投壶、花弹蹴踘、分茶弄水、踏滚木、走索、弄丸、弄盘、讴唱、教水族飞禽、水傀儡、鬻道术戏法、吞刀吐火、烟火、起轮、走线、流星火爆、风筝等样,都名为“赶趁人”。其人如蚁之多,不可细说。太上皇御舟,四垂珠围锦帘,悬挂七宝珠翠,宫姬女嫔,俨如神仙下降,天香浓郁,花柳避其妍媚。太上命内侍买湖中鱼鳖放生,又宣唤湖中买卖人等,内侍用小旗招引,各有赏赐。
那时有个宋五嫂,是汴京酒家妇人,善作鱼羹,随南渡来此,侨寓于苏堤之上,卖鱼羹为生。太上因是汴京故人,遂召到御舟上访问来历,念其年老,因而凄然有感旧之思,遂命宋五嫂进其鱼羹。太上食而美之,遂赐金钱十文、银钱百文,绢十匹。自此之后,每游湖上,必要宋五嫂烹的鱼羹。因此杭人都来买食,其门如市,遂成富媪。有诗为证:
柳下白头钓叟,不知生长何年。
前度君王游幸,卖鱼收得金钱。
太上每每好游聚景园,以此处景致更胜于他处也。一日,御舟经过断桥,太上见一酒肆甚是精雅,中有素屏风,上书词一首,调寄《风入松》道:
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
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
酒,来寻陌上花钿。
太上看了这词,喜动天颜道:“这词甚好,但末句不免酸寒。”因提御笔改“残酒”为“残醉”二字,就问酒保道:“这词是谁人所作?”酒保跪奏道:“是个穷秀才于国宝醉后所作。”太上即时宣召于国宝前来,赐与金花乌幞角头,敕赐为翰林学士之职,即日荣归乡里,惊动了天下。自此之后,歌楼酒馆、庵院亭台粉壁之上,往往有文人才子之笔,也有文理欠通之人,假学东坡姓苏,希图君王龙目观看、重瞳鉴赏,胡诌乱诌,做几句歪诗句在上,臭秽不堪,只好送与君王一笑而已。
太上一日驾幸灵隐冷泉亭,观风玩景。寺中一个行者捧着茶盘,跪而献茶。太上龙目一看,就问这行者道:“朕观汝意度,不像行者模样,本是何等样之人,可为细说。”那行者叩头泣奏道:“臣本岭南郡守,得罪于监司,因而诬奏臣有赃私,废为庶人,贫无以为糊口之计,只得在此从师舅觅碗粥饭,以苟延残喘耳。”太上甚是哀悯,道:“朕当与皇帝言之,复尔原官可也。”行者叩谢而退。太上过了十余日,又幸灵隐寺,那人仍旧出来献茶,还是本等服色。太上大惊道:“尔怎么还在此间?”那人答道:“并不曾有恩命。”太上默然不悦,随即起驾而去。次日,孝宗恭请太上、太后游聚景园,太上也不言语,也不饮食,大有嗔怪之意。孝宗再三劝进饮食,太上只是不理。太后道:“孩儿好意招老夫妇饮酒,却为何大有不悦之意?”太上大怒道:“朕今年老,人不听我说话。”孝宗惊惧,跪请其故。太上方才说道:“灵隐寺中行者,朕已言之而不效,使朕羞见其人。”孝宗答道:“昨承圣训,次日便谕宰相。宰相说彼赃污狼藉,免死已幸,难以复用。然此小事,明日一依圣谕便是,今日且开怀一醉可也。”太上方才言笑饮食。次日,孝宗临朝,面谕宰相,宰相还执前说,孝宗道:“昨日太上大怒,朕几无地缝可入,就是大逆谋反,也须放他。”遂尽复原官,仍改一大郡。后数日,太上再往,那人已具冠服叩谢道:“臣已得恩命,专候圣驾到此。”遂叩头谢恩而去。太上大喜,从此益隆于父子之情。
八月十八日,孝宗请太上、太后观潮,先期命修内司在浙江亭两旁抓缚席屋五十间,都用五彩绣幕缠挂。十八日清晨,早膳已完,御辇、担儿及内人车马并出候潮门,簇拥而来,驾到浙江亭,好生齐整。太上分付从驾百官各赐酒食,并免侍班,从便观看。百官各自分散,逐队嬉游。先前有澉浦、金山都统司五千人在下江,至是又命殿司新刺防江水军、临安水军并行操演。军船一带雁翅般摆开,在于江口西兴、龙山两岸,共千余只。各军都戎装披挂,戈甲旗帜,耀日鲜明。管军官在江面上分布五阵,摇旗呐喊,飞刀舞槊,各船进退,如履平地一般,点放五色烟炮,满于江面,及烟收炮息,诸船尽藏,不见一只。太上命管军官以下一概赏赐。
那时自龙山以下,贵邸豪民,彩幕绵亘三十余里,挨肩叠背,竟无行路。连隔江西兴一带,也都抓缚幕次,悬挂锦绣,江面之上,有如铺锦一般。须臾,海门潮头一点将动,那惯弄潮的,共有出色数人:
哑八 画牛儿 僧儿 留住 谢棒
其余共有百余人。这几个当先率领余人,手持十幅彩旗,直到海门迎潮,踏浪争雄,出没于波涛之中,并无漂溺。少顷潮来,欢声喧嚷。又有踏滚木、水傀儡、水百戏、水撮弄诸人,各呈伎艺。太上尽为赏赐。天颜大悦道:“钱塘形胜,天下所无。”孝宗奏道:“江潮亦天下所独。”遂宣谕侍宴各官,各赋《酹江月》词一曲,独有吴琚一首做得最妙:
玉虹遥挂,望青山隐隐如一抹。忽觉天风吹海立,好似春霆初发。白马凌空,琼鳌驾水,
日夜朝天阙。飞龙舞凤,郁葱环拱吴越。此景天下应无,东南形胜,伟观真奇绝。好是吴儿
飞彩帜,蹴起一江秋雪。黄屋天临,水犀云拥,看击中流楫。晚来波静,海门飞上明月。
太上大喜,赏赐无限。月上,放一点红羊皮小水灯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竟如千万点星光一般灿烂。说此水灯是江神所喜,非徒事观美也。直至一更,上始还宫内,孝宗亲扶太上登辇,都人倾城称赞圣孝。
自此之后,每每游幸湖山聚景园诸处,便游人簇拥如山如海之多。如有曾经君王宣唤赏赐过的,便锦衣花帽以自异于众人。每至日晚,圣驾进城,诸人挨挤,争前看视,竟至踏死数十人。太上次日闻知,甚是懊恨,自此便不欲出来游山玩水。孝宗便体太上皇之心,差内侍并各官就于德寿宫内造成景致,与西湖一样,凿为大池,引水注之,叠石为山,像飞来峰之景,建一亭,名为“冷泉”。造成,请孝宗看视。孝宗一看,俨然是灵隐飞来峰之景,一毫无二。孝宗大悦,赋首诗道:
山中秀色何佳哉,一峰独立名“飞来”。
参差翠麓俨如画,石骨苍润神所开。
忽闻彷像来宫囿,指顾已惊成列岫。
规模绝似灵隐前,面势恍疑天竺后。
孰云人力非自然,千岩万壑藏云烟。
上有峥嵘倚空之翠壁,下有潺湲漱玉之飞泉。
一堂虚敞临清沼,密荫交加森羽葆。
山头草木四时春,阅尽岁寒长不老。
圣心仁智情优闲,壶中天地非人间。
蓬莱方丈渺空阔,岂若坐对三神山。
日月雅趣超尘俗,散步逍遥快心目。
山光水色无尽时,长将挹向杯中渌。
孝宗赋完诗,献与太上。太上看完,龙颜大喜,提起笔来,就书于其后道:
吾儿自幼歧嶷,进德修业,如云升川增,一日千里。吾比就宽闲之地,叠石为山,引湖为
泉,作小亭于其旁,用为娱老之具,且俾吾儿万几之暇,时来游豫。父子杯酒相属,挹山光而
听泉流,濯喧埃而发清兴,恍若徜徉乎灵隐、天竺之间,其乐可胜道哉!吾儿乃肆笔成章,形
容尽美,虽吟咏之作,帝王之余事,然造语用意,高出百世之上,非巨儒积力可窥其粗,亦有
以见天纵之多能。览之欣然,老眼为之增明矣。
书罢,孝宗谢恩。
那园中又有新造一聚远楼,太上御笔亲书扁额,仍大书苏轼“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付闲人”之句于屏风之上。那聚远楼景致清凉,三伏之中绝无暑气,真蓬岛之胜境也。翰林院进首词道:
聚远楼前面面风,冷泉亭下水溶溶。
人间炎热何曾到,真是瑶台第一重。
乾道三年三月初十日,孝宗遣内侍到德寿宫,取出圣旨奏道:“连日天气甚好,欲一二日间,恭邀圣驾幸聚景园看花,取自圣意,选定一日。”太上道:“传语官家:备见圣孝,但频频出去,不唯费用,又且劳人,本宫后园亦有几株好花,不若来日请官家过来闲看。”内侍领命而来,奏与孝宗。孝宗遵命,次日早膳后,车驾同皇后、太子过德寿宫,起居拜舞二殿已毕,先到灿锦亭进茶。茶毕,同至后苑看花。两廊都是小内侍照依西湖景致,摆列珠翠、花朵、玩具、匹帛、花篮、闹竿、市食等物,许小内侍关扑。次到球场,看小内侍抛彩球、打秋千。看了一会,又到射厅看百戏。孝宗都有赏赐。又到清妍堂看荼縻花。宫中以水银为池,把金银打成凫雁鱼龙之形,放于水银池中,精光夺目。凫雁鱼龙都有飞动之势。又到牡丹堂看牡丹,牡丹花上都有牙牌金字;别采好色千朵,安于花架之上,都是水晶玻璃,天青汝窑金瓶,独白玉碾花商尊,高三尺、大一尺三寸,中插“照殿红”十五枝。孝宗看完,就登御舟绕堤闲游。也有小舟数十只,供应杂艺、嘌唱鼓板、鬻卖蔬果,竟与西湖一样。太上倚阑闲看,忽然有双燕掠水飞过,太上便命知阁官进词。当下词臣曾觌奉旨赋 《阮郎归》一曲道:
柳荫庭院占风光,呢喃春昼长。碧波新涨小池塘,双双蹴水忙。萍散漫,絮飞扬,轻盈体
态狂,为怜流水落花香,衔将归画梁。
又有张抡进《柳梢青》一曲。太上龙颜大悦,都赐金杯二对、金束带一条。太后把宫中教习女童二人,一名琼华、一名绿华,都会得琴阮、下棋、写字、背诵古文,就赐与官家作耍。那时太上、孝宗都已大醉,孝宗谢恩而出。太上分付内侍道:“官家已醉,可一路小心照管。”孝宗还宫。
后八月十五日,孝宗过德寿宫。太上钓鱼为乐,遂留孝宗赏月,宴于香远堂。堂东有万岁桥,长六丈余,以白玉石妆成,雕栏莹彻。桥上造四面亭,都是新罗白木,与桥一色,盖造极其雅洁。大池十余亩,植千叶白莲。御榻、屏几、酒器,都用水晶。南岸摆列着一班教坊工,近二百人,待月初上,箫韶齐举,八音并作,缥缈相应,如在霄汉。一通乐过,太上宣召小刘贵妃独吹白玉笙《霓裳中序》,孝宗自起执玉杯,奉两殿寿酒。侍宴官曾觌恭进《壶中天慢》词一曲道:
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
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
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太上看了这词,大喜道:“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用得甚是新奇。”赐金束带一条、紫番罗水晶碗。孝宗亦赐宝盏数枚。直至一更五点还内。那日连西兴亦闻天乐之声,可谓盛矣。父子欢娱,不可胜计。
高宗直活到八十一岁,受孝宗之养共是二十四年,始终如一日。高宗虽然游豫湖山,却都是与民同乐。那时临安百姓极其安适,诸务税息每多蠲免,如有贫穷之民,连年不纳钱赋者,朝廷自行抱认。还有各项恩赏,有黄榜钱,雪降之时便有雪寒钱,久雨久晴便有赈恤钱米,大官拜命便有抢节钱,病的便有施药局,童幼无人养育的便有慈幼局,贫而无倚的便有养济院,死而无殓的便有漏泽园。那时百姓欢悦,家家饶裕。唯与民同乐,所以还有一百五十年天下,不然与李后主、陈后主又何以异乎!后人诗云:
高宗南渡极盘桓,嗣主恭承太上欢。
回首凤凰山下阙,至今犹自五云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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